(十四)
月余后国子监的考核也结束了,朱元璋看着颇为满意的样子,还点了一个原本选去礼部的,调了都督府断事,而后徐镔便被送回了东宫。
那日之后发生了什么无需多言,徐镔看到他的时候,只是抚开了他的眉头,轻轻地说了句:
“殿下辛苦。”
景清被送进诏狱只是关了几天,就被派去了川陕巡私茶,不过是借着机会给点苦头吃,再将功补过的套路。
让朱允炆心下稍微得了些安慰的,是刘老先生一路是跟景清一并走的。
临走,老先生留了两句诗给朱允炆:
寸心忠厚古人流,两鬓风霜为国忧。
朱允炆看着远去的马车心想,也终算是不负一番辛苦。
时间一晃徐辉祖去了凤阳训兵马,然而朱棣却被朱元璋留下了。朱元璋只是揪着朱棣的后脖颈子笑着道:
“你大侄子最近要选老婆,当叔叔的不帮着看看,忒没良心了。”
这一留就留到了过年。年前倒是真因着高兴定了太孙妃的人选,是个光禄少卿的女儿,官职不大却居于禁中。对这位即将要成为一家人的少卿,朱允炆有的印象只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那日朱允炆顺着爷爷指尖的方向看过去,跪在旁边的是个颇为秀气女孩子,朱元璋点着头似乎是很满意,倒是朱棣揽着他说了一通:“叔叔教你啊,这取媳妇呢,一要有德,其次是有才,最末才是有貌,怎么说也是贤良淑德的比较重要。”朱允炆想起燕王妃正是徐辉祖的胞姐,他们父子两个都那般样貌,不由得笑了:“叔母生得不漂亮吗?”
“哎....那当然好看喽。”难得脸红了红。
却说徐镔因着朱棣不走的缘故,只在文渊阁和撷芳殿打来回,后来自从戴元礼将那套银针打好了送他,干脆每日对着医书几乎是闭关了的样子。朱允炆偶尔觉得再这么憋下去,莫不是要憋出毛病来,于是有时候赶着人多的游园听戏之类的,也来问问他的意思。
“混在后面也不妨事。”
“你四叔去?”
“恩………”朱允炆无奈地应到。
“那我还是看家书吧。”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瞧,朱允炆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见原本的雪禽梅竹图上竟是被他贴上了徐辉祖的家书一封。
然而该来的还是躲不过的那日,正是迎春都出来花苞却躲不过南京城难得一场大雪的日子。
朱允炆那句“雨打羊毛一片毡”本也只是对着盘子里的羊肉随口一句,宫外边的雪当时刚起,未等落地便化成了些细密的水珠。众人人笑了半天,想起朱元璋因着在御马监夸了一番“关外的马匹好,连马尾巴都比别的顺当些。”才起的这句“风吹马尾千条线”的头。之前设茶仓已是初现了成效,西署卫不但将之前次一等的马匹都换了,还专门挑了些好的送到京里,年前就圈在马苑里上了鞍。朱元璋许是许久没骑过性子烈些的马了,下来了还直呼“痛快”,此时听朱允炆对了这么一句赶着说:“你这回可是对的俗了,”说着扭头看了看着那边还嘻嘻哈哈兀自喝着酒的朱棣:“老四!别光顾着喝酒,你侄子对的不好,你给他打个样。”
朱棣听朱元璋这么说,忙着告饶:“皇上给儿臣留个面子吧,皇太孙都对的不好,儿臣肚子里这点墨水还拿出来献丑吗。”
朱元璋挑了下眉毛,招手就叫了内侍过来:“满上!”众人抬头看过去,正是尚宝监刚呈上来给四座把玩过的银鎏金夹层盘龙大盏,下面垫的金莲塘纹盘,现在澄过的琥珀沉酿这么一满上,倒是显得盘上的八朵莲花仿佛伴着涟漪。朱元璋指着五寸有余的碗口说道:“你要是对不上来,今天不把这碗喝干了你别想走,对!”说着推得朱棣一晃,荡得酒也跟着晃了那么一下。
朱允炆本来饶有兴致得看这那碗外一圈盘龙似是要乘云而起,映着烛火美酒,正是金灿灿甚为好看的时候,就听到朱棣说:
“对....对....日照龙鳞万点金!”
霎时间四方人都静了,朱允炆只见得朱元璋瞳仁映着金杯的上龙纹,突地那么亮了一下。
然后转瞬灭在了微眯着的眼中,似是笑得真有那么高兴。
“漂亮是漂亮!”他拍了拍朱棣,“喝吧,喝完了这碗你拿走玩。”
接着又道:“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允炆的快些,又工整,也赏。”说罢就叫人取了一只玉盂来。“行了,也闹够了。再吃一会儿散了吧。”
“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要跟徐家的小子吃饭,爷爷给你加两个菜。”
“所以我今天就必须跪着吃完这道丁香鹿肉吗?”徐镔有些头疼地看着面前的盘子。他就刚就在奇怪明明自己乐得清闲地躲在自己屋里,想着过完年这茬也该过了,怎么就突然有人来说给小徐大人加个菜。
徐镔本是开个玩笑,却见朱允炆扯开一个颇为落寞的笑脸:“我心里乱,你陪我说会儿话。”说着从旁边拉了两个蒲团放在了门口,一推门便看见门槛外已经积了一层绒一样的白。朱允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就觉得一件厚厚的斗篷把自己裹了起来。
“你....怎么了....”徐镔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徐镔,你曾经说过,我爷爷是个不差的皇帝。”他说着慢慢展开手中一直攥着的物件递给徐镔,“可是我觉得他是个挺差劲儿的长辈。”
掌心中,正是朱元璋赐给他的玉盂。
徐镔接过来把他放在了门外,映着莹莹的雪,看那个玉盂竟是毫无纤瑕,盂口甚为可爱地耸出一只螭龙的头,夭矫如生。“爷爷今天因着四叔那句‘日照龙鳞万点金’赏了盘龙盏,这本不是一件大事,但是他给了我这个,让我怎么能不多想。”
“螭,龙之别也,若龙而黄,或云无角。”徐镔轻轻的地说道。
“是,我是他的孩子,却又不像他的孩子,而我四叔像极了他,他却总疑着我四叔不是他的孩子...何苦。”
“可是我记得燕王是与先太子....你爹,是一母所出,故而关系甚好.....”
“哎...甚好”朱允炆听罢仰头喝掉了杯中的酒,“四叔他亲娘,是被爷爷赐死的。四叔的生母因为身体孱弱小产,提前了一个月,被疑与内侍有染...但是即便如此,我四叔跟他太像了...故而他喜爱着我四叔,又厌恶着他。”
“但是陛下依旧立了你,而不是燕王。”徐镔拉过朱允炆的手攥着,“殿下...不要想这么多。”
朱允炆轻声笑道:“你这时候倒哄我,你明明知道,是他逼着我多想。”
“其实殿下…是不太适合当皇帝的…………”徐镔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总是过于心软了,不然那几次,何须有我来做什么。”
傅友德不过是第二个蓝玉,刘三吾在当今圣上心里也不过是个比较老实的胡惟庸,或大或小,或硬或软,都是看着碍眼的刺,碍眼,那就拔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状元郎,临死之前已经疯疯癫癫,然而被从诏狱中拉出来行刑的时候,却还喊着皇太孙救救我。”他攥紧了徐镔的手:“我却突然觉得他死了也很好,既然已经疯了,拿他的命去抵,已是赢了。我开了北榜,四叔想要控制北方士子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输了。而我不过拿一个疯子的命赢了这一局,有何不可。”
“殿下....你是当今圣上的后代,是皇太孙”徐镔觉得扣着自己的掌心微微一抖。
“是了…我姓朱,我觉得赢了的那一刻,突然发觉我原来依旧是像的,我脑子里的声音会告诉我,拿人命去交易,不过如此。”他突然把徐镔肩膀扭过来,直问到:“乞食驰走者衣中系如意珠,可是我发现我没有…………我不过是个乞丐,我会觉得有何不可。”
“我怎么会觉得有何不可!”
他几乎是喊出来。
“可是殿下今天坐在这里,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却还是我认识的皇太孙。”徐镔余光瞥见那玉盂上的螭龙,忍不住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和那杯上的,可像了。”
朱允炆看过去,内里精工的镂花这一会儿已经是被雪埋住了,更显得螭龙一对本就小的角,似有似无地贴在额顶,圆脸大眼,无鬣无须。不禁张口埋怨道:“你笑话我。”
徐镔倒似乐得更开心了些:“我只觉得这样也挺好,这玉盂,本源于前朝的教子升天图,如果顺着说下来,哪怕它不叫教子升天玉杯,尚宝监呈给你爷爷看的时候,他便也该是知道这一番缘故的。”
杯壁上本稳妥趴着的的螭龙因为被雪埋住了杯沿,此刻更像紧着身子,长尾用力撑着杯壁,仿佛只待一跃而起。
“可是…………”
“你要做朱棣吗?”甚至连一声燕王都没有叫。
“殿下,我没有问你会不会,我只问你想不想。”
他定定地看着他。
朱允炆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所以圣上选的你,而不是他。”徐镔站了起来,转回去面着那封还贴在墙上的家书,看了半天,抬手摘了下来。
“因着先太子,也许,因着不信燕王,也有…………只是他选了你,那就是选了,因为想选,不过如此。”
徐镔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家书,最末的“切记切记”依旧深深地刻在纸上。他摸了摸那几个字,轻道“恕孩儿不孝了”说罢便把那封家书扬手在烛上烧了。
“你做什么!?”朱允炆看他烧了家书,赶忙起身冲了过来。
“不做什么,我爹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你爷爷这疑心病闹得也是忒无聊了。”徐镔笑着说:“我爹不过是怕燕王看见我,打些旁的主意闹出事端。如今皇上既然非要一个答案,我告诉他便是。”
他敲着桌上的丁香鹿肉,中间一抹绿像是盖掉了油腻,青翠一片卧在中间,反而更像是头温驯的鹿。
“殿下该是知道,皇上为何赐了这样一道菜下来。”说罢饶有趣味地盯着朱允炆。
“一人射鹿,鹿孕而伤,既产,以舌舐子...”
“...干而母死,后鹿死处生草,名曰‘鹿胎草’....皇上只是不放心殿下今后一个人,只是他若是疑虑能小些,何苦像现在这般,蓝玉将军不过是居功自傲,辅佐殿下同样也没有过二心的。”徐镔默默叹道,遂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此时,菜已经凉了,油腻的腥膻味在嘴里面化开,不禁苦笑:
“真是好难吃的一道菜,殿下往后可莫要赐我这样的菜了。”
说罢又吃了一口。
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
“今日乾清门外放花,”徐镔放了筷子,自己去撑了伞一步迈出屋外,“陛下此刻该是跟燕王一同在那里,我们去看热闹吧。”
然而朱允炆却没有跟出来,徐镔回头看时,只见朱允炆将壶中剩的酒,统统倒进了那玉盂之中。
“徐镔,若是明日此时,这门阶上的雪化了,你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
朱允炆端着手中那碗酒,
“若是这些雪化了,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好不好。”
眼前的人,明明时常能见,却不经意间,早已不是最初见的样子了。
眉目细致端整,因着是过年的时节就穿得绚烂,一片棣棠色的花纹延到袖口,露出一小截赤红的内衫,此时因为刚下了台阶还拎着衣角,半靴的边上都粘着雪。
“殿下不知道吗?”那人撑着伞回身问道,雪从侧面吹着,更显得颜色浓了。
“你说了那么多人,我只是还想听你说,你是怎么想的。”朱允炆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眼前来站定,现在只矮了自己半个头。
“想听你亲口说。”他抬手便打算把那盏酒饮尽。
然而这酒却是被人拦下了,
“哪有那么麻烦。”
徐镔只笑着从他手中拿过了杯子,接着手腕一翻,一盏琼浆玉液尽洒在石阶上。
“当然是因为我想选你。”
他听到面前的人说道。
是岁,燕王朱棣返回封地。
洪武二十八年,皇太孙朱允炆册立太孙妃。
(十五)
若说人生大事,无外乎生、老、病、死。
朱允炆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宫里面四处散了赏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却只有文渊阁每天愁云密布,徐镔和方孝孺两个平生从未因为文字发愁的人对着唉声叹气,只因为朱元璋一句:“我不管,火生土,我朱家的子孙必须按这个道理取名字!”接着便让宗人府翻了张写着四句的纸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说:”第二个字就该取文字,剩下一个字你们想。”
朱允炆拿过来给他们看的时候,便看到上面写:
允文遵祖训
钦武大君胜
顺道宜逢吉
师良善用晟
“允炆哥哥,”徐镔许久没有这么叫他了,朱允炆憋着笑看过去的时候难得见到徐镔一脸不知所措的愁苦,已经开始挺拔的线条现在却皱成一处,能见到这幅表情就算他笑自己也值了,于是假装无事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过你名字起的极妙啊..."
"是有这么回事。”虽然当时你是为了讽刺我。
“你忘了那句话吧,别告诉我你二十多个叔叔都有这么一张纸。”徐镔继续叹道。
“是有....都刻在金碟上,爷爷一早就定下了,改不得的。”还有三十多个字没分出去。
“..........唉...........”
“垚!垚总行了吧?尧天舜日,意思也好。”
结果朱元璋看着只摇头:“山太小了。”
最后取了奎字,文昌帝君下凡,只徐镔在一边嘟囔了一句:“你儿子又不用考科举。”然而琼蕊玉华,不若玉圭之洁,倒是也没有更好的了。
待到定下的那一日,徐镔只把笔一甩,“你下一个儿子就叫朱文圭,等生到第八个就叫朱文坴,我可再不管了。”说罢扭头就走了。
朱允炆看着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的爷爷“文奎,文奎”地叫着,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不是他时常惧怕着的皇帝,倒只是个疼爱孙子的老人家。
若说老,朱元璋自己是不认的。最近湖广那边起了匪患,名为匪患,不过就是十一个藩王互相针对起来,搞得下面老百姓日日的不安生,这才闹出的事端。其实这“匪患”次次都不大,只是平了闹,闹了又平,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下面人想着再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才几次并了一处写了奏折让朱元璋看。
朱允炆那日坐在脚踏上给朱元璋读奏折,知道自己爷爷肯定听完就知道内里乾坤,于是读完这本便低着头等朱元璋的火气落下。只是等了半天只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叹息,“平了么?”,朱允炆楞了楞,便答到都平了,之前修水利余的银子也都支过去算是安抚百姓。朱元璋叹道:“哎....一家人不齐心啊”,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徐镔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一边帮朱允炆缮写着奏折一边说:“你爷爷想着的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外因还在,这阋墙只要不把墙阋塌了,那就暂且还这么着。”
朱允炆知道没错,之前李景隆回来了,朱允炆想着他本来年纪也不甚小了,这两年在西番搞茶马交易有功,请回来吃个孩子的周岁酒。朱元璋听了倒是同意,说刚好要建太仆寺,他正好回来的时候也帮着看看。结果没走多久鞑靼部就来犯,还是燕王巡边直接打到了兀良哈,捉了十来个首领才算完,剩下南边水西土司之类的都算小事儿了。
真正让朱元璋动了火气的,是景清竟然查到有人竟敢挪用了数十辆民车走私茶叶不说,还擅自鞭笞地方官吏,景清的奏折上说下面的官吏实在是受不得这侮辱了,群情激愤才报上来。然而一查才知道,这贩私茶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庆公主的驸马爷欧阳伦,刑部不好往下查,锦衣卫那边更是不敢说话。安庆公主怎么说也是先太子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朱允炆从徐镔手里接过奏折的时候,看他对着自己摇摇头,知道是躲不过了,于是找了个朱元璋心情还算好的时候递了上去。
“丢死人了!这帮不孝子丢死人了!”朱元璋发了大火,把笔架水盂都摔到了门外。“他娘的是不是一年一万石的粮食养不活他们了”。老皇帝兀自气到揉头,“去把人都叫来!我倒要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经手查案的人正是前番徐辉祖选拔的国子生,被朱元璋亲手调了都督府断事的铁铉,御前一番话说的清晰明了:驸马爷的人地方不敢管这是其一,后面有人撑腰,那也是肯定的。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这一路几个知近的藩王都有份。朱允炆本来想着这样一番话虽然没错,但是着么直着说出来怕朱元璋心头不爽又要发作,已经战战兢兢地打了几圈腹稿了。
“不错,讲的很好....可有字?”
铁铉只道还没有。
“那我赐你一个,就叫‘鼎石’如何?”随即就把铁铉升了山东参政。
等铁铉谢了恩出去,朱元璋才自己盯着那摞奏折,半响,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叫那个榜眼,把驸马押到你四叔那儿砍了吧,别来碍我的眼,年纪大了受不了吵了。”又交代了几句后挥挥手竟是靠着就着么睡着了。
朱允炆退出来,就看到守在门外的黄子澄,自从朱允炆接手的政务越来越多,朱元璋便点了这些他原来这些个知近的侍读辅佐。朱允炆看见他便摇摇头,两个人回到文渊阁这边的时候徐镔还在抄录,方孝孺之前自请了去修大明律,这时候自然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他看到朱允炆的表情就知道落空了,低回头去的时候便听见朱允炆小声地跟黄子澄说着:“唉...我这些叔叔现在都手握兵权,不过是爷爷还震得住罢了。”
“目前来看兵力也只能自守,不行就打,藩王那些兵力想闹大也很难。七国之乱最后也灭了,大小强弱毕竟还是不一样。”
“我知道,爷爷的意思是再拖几年,等把外面的都平了再说...但是....这七国之乱还是乱了啊....”朱允炆一边叹道一边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徐镔,然而紧接着便把眼神收了回来。这次朱元璋又对着一串老的老小的小的名单半天,最终还是跳过了徐辉祖,把李景隆派去了西军守着,转而看着铁铉的奏折说道:
“魏国公眼光准,国子监这回的考试还是让他去吧。”
其实他之前试过几次,朱元璋每次都好似没有理他话茬的意思转去说别处,朱允炆叹道自己爷爷这疑心病该是过不去了,而徐镔该是猜到了这其中的关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安静地抄抄写写,两个人倒是生出了些颇有默契的距离感来。
徐镔刚才看见朱允炆突然看他,知道他大半年都在为这事情烦心,虽然明白此刻不应该开口,但是到底还是看着朱允炆紧皱的眉头说了一句:“实在不行找个合适的时间探一下皇上口风,让藩王子嗣都能继承封地,他们自己内里耗一耗,多少能踏实一些。”
“呦,小徐大人这是还没当官就想当主父偃了。”黄子澄听到徐镔这么说转头就刺了一句:“是看不起咱们大明的铁骑,还是眼高于顶看不上师傅先生了?要说九江先生几十篇兵法策论不行上面的老古董还都硬朗着,小徐大人学问这么好,只是还未束发就先把尊师敬道忘了么。”
听到被这么说徐镔倒是不恼,只是继续翻回去抄折子,倒是朱允炆打住了话头,说了些别的事才送了黄子澄出去。等转回来才去把徐镔手中的笔拿走放在了一边,自顾自捉着颇细的手腕揉着,“你别生气,子澄那个人就是这个脾气,我都要叫一声黄先生的。”
“我知道,我也没气他,要说这事起头还是你爷爷那儿,要不然这些事千万种办法也有。”徐镔默默说道,“殿下也别太烦心,今日不行后面再找机会,我....总还是陪着你的。”
(十六)
朱元璋病得意料之外,但是又是情理之中。
驸马被赐死了,安庆公主跑来宫里每日哭个不停,朱允炆拦不住,到底是跟朱元璋对上了。吵到最后朱元璋指着从小到大没动过半根手指头的闺女喊:”你要是不要我这个爹,你就跟着你那个蠢驸马一块儿去!到下边也休想见你娘!”说罢咳个不停。
朱允炆眼见着朱元璋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赶忙让宫人将还兀自哭闹的安庆公主拉开,拍了半天的背才算把老爷子这一口气顺过来。正巧这时候张美人抱着刚两岁的宝庆公主来给父皇问安,朱允炆连忙请进来想让朱元璋高兴一下。小公主此时路还走不利索,却正是爱闹的时候,撇开母亲的怀抱一步一顿地跌跌撞撞往朱元璋这边跑,“爹爹,爹爹”地叫个不住。
朱允炆看朱元璋小声应着,一边又闷着声咳,手指微微地抖着想要去碰一下幺女伸过来的小手,然而和着小孩子一叠声带着哭腔的”爹爹...抱抱...抱抱...”,这位震慑天下的君王终于是没能抬起胳膊,“咚”地栽倒在了地上。
而后大病一场。
“哎...年纪大了,一辈子思虑重,本来就耗得心力透支,此时赶上急火攻心....难啊”戴元礼摇了摇头,”总归是不能再累着了,饮食起居都要注意,想要看看折子也可,就是千万不能再生气了。”
朱允炆一样一样记了,便自己端了药进去,每日就在朱元璋的寝宫外间歇着,老爷子醒了就进去陪着说会儿话,说要看奏折就挑些先师庙成了、律诰修了之类,剩下西北的起义平之类的也都是结束了讲给他开心,如此这般将养了月余,终于算是养回来了点,朱元璋看起来精神是好多了,赶上阳光好的时候还能下地走走。
朱允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了下了一些,沉沉地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睁开眼便看见徐镔正坐在床头看书,才想起身就被一指头推了回去,他呆瞧了半天床栏,才意识到被施了针,一动就疼得很。
“还有一会儿才能拔呢,你再躺会儿,起来把药喝了。”说着又把了一下脉。
朱允炆看着外面还沉着的天色,“我睡了多久了?”
“放心吧,师傅那边盯着呢,你才睡了两个时辰。”
听他这么说,朱允炆放松了心情:“你师傅让你拿皇太孙练手吗?”
“药也是我抓的,殿下敢喝吗?”
这下朱允炆倒只笑着看他不说话了。
这一病复又起来,朱元璋是真意识到自己是老了,看着正在给他读着奏折的朱允炆说道:“你把今天所有要看的折子拿过来我瞧瞧。”而后看着自己孙子犹犹豫豫的样子,竟是露出了慈祥的神色,“没事…我就只是看看。”朱允炆怕他生气,只能叫内侍把折子都搬了过来。
原先勤勉的为政之人似乎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日理万机的气力,终于是看着成摞高的奏折叹了口气,说道:
“罢了………………”
朱允炆准备出去端药进来,却听见朱元璋说道:“徐家那个孩子在门口吧....你出去,让他进来,我想跟他聊聊。”
徐镔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着这个帝王,虽然行将就木,但是依旧威严不减。
这位帝王让内侍在两人中间摆了棋桌就让所有人都退下去了,而后看着他,把一娄子白玉子推了过来,却说道:
“你先”
徐镔跪着仰头直看着他,未动。
于是朱元璋复又说了一遍:
“你先”
于是,“啪”地清脆一响,白子莹莹地落在了棋盘外。
朱元璋笑了:“你一开始不在这局里。”说着抬手落子天元,仿如一笔浓墨坠下。
“您是帝王。”
而后白子落一角,仅两气。
“而你是徐家的孩子。”
“所以我现在在这里,其实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徐镔叹道,“是皇太孙抬爱了。”复又落了一子。
“你....今年多大了?”朱元璋看着对面的人已经不再盯着自己,只微微垂着眼睫认真看着棋盘。“朕记得,你刚进宫时,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回陛下,将要束发,和初见时的皇太孙一边大”,徐镔依旧在不远处轻轻又落了一子,“我只是想保这一角。”他想起当日的场景,那人虽姓朱,却是真心疼惜地牵了自己的手,阳光正好,一树桃花。“但是我谋平局,陛下却很想让我输。”
“你这手下得毫无美感可言。”朱元璋本临到落子之前,微一挪手腕,换到了另一处。
“雕虫小技,入不得陛下的眼。我以为是双活,”徐镔想到当时情景,当真是觉得极可笑:“未想到是个伪的,那时还是太小了,却自命过高。”
黑子一点:“现在你也还小,再说你帮朕盘活另一处,还你这一角又如何,况且我孙儿是真心待你。”
“所以我即使发现这双活是个伪的,出不得了,但是在局中也同样是真心的,”徐镔挪换了视线看向棋盘另一处,落一子顶出。“只是没想到陛下是个雪崩局,过于惊险了。”
朱元璋笑了:“许多事也是出于意外。现在想想。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陛下要反悔么?”
“怎么可能!”朱元璋他直了身子嗤笑道,“落子不悔!”也许正如当日傅让落地的人头,又或许是被赐死的状元郎,紧接着,噹地一声,强硬的一手大飞。
白子气紧!
然而徐镔默默落了另一处,粘了一子。
开一处茶仓,送一个人情。
朱元璋倒是乐了:“是,朕也没觉得你会做这个决定,舍了最初的那一角,将此处相接。你现在既然取了这里,告诉你又如何”,他看着徐镔说:“论做官,你爹不如李景隆。这话朕早跟允炆说过,论为将,他差的远。”
故而使人放心。
徐镔笑着,看着早已相连的黑子:“所以他是黑子,先手。现在满朝尽是他的门生宾客。”
“让你爹去考核国子生,你该知道朕是什么意思,”慢慢下着黑子已是强撑着两边,堪堪拉出了中央的棋筋。
“殿下名允文,”白子不慌不忙地落着,“而当今圣上,年号洪武。”
“只是眼下,需要有人在中间周旋。”黑白两色,在其中缠斗成团。
“如果顺利,只需三年,允炆还是太年轻了。”朱元璋边说边看对方手筋连环成一气,只需再落一子,白棋就将如一屡清溪破开黑棋的混沌。
徐镔却停手了,那枚白子停在他指尖,剔透地耀着一束光。
“为何停手?”朱元璋问道。却见徐镔执着那一枚棋子,递到朱元璋眼前。
半响,朱元璋咬牙道:“他们,意图谋反。”
“那陛下可还记得胜棋楼?”
朱元璋突然就仿佛被人抽干了气力,将自己摔回了身后的那一团软枕之上。“你爷爷赢了朕,将棋子走成了万岁。”
中山王徐达,一生戎马,葬钟山之阴,配享太庙。
“现在的陛下,让我落这一子吗?”
而后这位大明朝开国的帝王,似乎思考了良久,最终将那枚棋子拿在了手里,自己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说道:
“你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