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君臣|建文x徐滨】顶相当看 (1-3)「-大明风华前传-」

·大明风华电视剧同人,超过十岁的就不会当历史看了,历史融剧设定

·姓名设定:徐达长子徐辉祖,在历史上留下的儿子姓名为徐钦,故而「滨」改「镔」,也是剧情线需要。至于为何是徐达后人请去看豆瓣徐滨解压缩分析贴

·说我洗白建文可以,但是说我黑他爷爷和四叔不行

·CP向,最后有(),提醒的意思不是说“快来看啊这有福利”,而是因为()带关键剧情,如果不是真的能吃这个CP有(),就最好从起头就不要看

·你可以有你的脑洞,我只讲我的故事。

·已经写完了,连更十天,共28章+尾声。

—————— 以上内容只提醒这一次——————


「顶相」:如来头顶肉髻,人不得见自己头顶,故曰无见顶相;而人可让他人观顶,故顶相当看。


(一)


世人都说洪武二十五年不是个好年头,剑锋金,春夏吉少凶多,掌生杀之权,以刻剥为能,带煞。


前一年还被派往陕西巡视的当朝太子朱标,没能捱过立夏便撒手去了,朱元璋心疼儿子也紧跟着大病了一场。待身体转好,便干了两件事:其一是立了守孝守得熬成一把骨头的朱允炆为皇太孙,其二便是以骄横跋扈、意图谋反为由捉拿了开国大将军、刚被封了太子太傅的蓝玉。

起先还有一二人敢冒死进言,后来蓝玉在昭狱里挨不过蒋瓛的手段,供出了串通开国公常升、会宁侯张温、鹤庆侯张翼等十三人勾结北元,意图谋反。一时间朝野上下战战兢兢地看着供纸上朱砂并着血迹的指印人心惶惶。行刑那日朱元璋带着刚被册立没多久的朱允炆在上头看着,皮肉一片片刮出白骨,刑台上血满至淌落下地的时候,众人便听“咕咚”一声,本来就站立不稳的朱允炆已经冷汗涔涔地晕了过去。待到他转醒,睁眼所见的天地就满是爷爷的哀伤,朱元璋轻轻摸着他的头顶说道:

“你这孝顺孩子,倒是也要多念着些我啊...”

朱允炆刚醒来只觉得头中还是嗡嗡地响,自己撑了撑地面想要先站起来,却因为朱元璋的声音又坐了回去。

皇上下旨:蓝贼为乱,谋泄,诛三族,并十三候、二伯,敕命翰林官撰逆臣录,以警戒群臣。

这一把浩浩荡荡的“大火”,一直烧到转年开春,等魏国公徐辉祖与燕王朱棣压着涉案的北元降将阿鲁帖木儿与乃儿不花回到南京的时候,白麻缟布的价格早就涨过了妆花缎。


朱允炆那日复晕过去后把自己关在了寝宫里一整日,第二日开始,除了精神还是依旧有些恹恹,饮食起居便如往常。月余后跪求了朱元璋,说是这一中年杀人过滥,恐伤了和气,父亲在天之灵亦不能安,蓝玉案诛万五千人,罪虽不可赦,但中间到底有无辜的,遂请赏一场法事。朱元璋听他开头的几句还有些怒气待发,听到后面只又想起朱标来,挥了挥手算是允了。


清明之后落了几场细雨,这天终于暖了过来,江浙地方上了折子报倭寇时有异动,刚回了南京不久的魏国公徐辉祖,连自家宅邸的床板都还没暖热乎就接了旨准备往浙江练兵。

朱允炆在宫里见到徐辉祖的那日,正是他准备动身前三日。日头正暖的时候,就听到朱元璋问着:“这次见到老四的时候见过你姐姐没有?我之前看老四在折子里说她冬日里头时常头痛,太医说是这北边的风太凉了,我就着人送了些丸药过去,说起来也是有两年没见过她了。“只听得语调里颇为愉快的样子,声音就从墙外及到了门口。

朱允炆抬眼见爷爷一步迈近来的时候,就看到身后跟了一人,只穿着家常便服,二蓝的长衫外面套了件颜色若有若无的香染褂子,只拿玉带束着,面貌虽秀,但眉眼间蹙着些风霜,看起来就不是个文臣样子了。目光一转,便看到他手边还牵着一个看起来十岁上下的孩子,胡枝子的襕衫领子和袖口都层叠得整整齐齐,手一抬的时候能看到衣服表面的苏枋色底下衬了青。等走近了,才注意到衣摆的褶子处拿银线暗暗绣了些八宝蝠纹,看见他的时候只应着午间颇暖的光一笑,眉眼弯下的时候睫毛盖了盖,就连眼白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乌亮的瞳仁里面波光晃荡。没等朱允炆出声,就先听那人抬手一礼,开口道:“臣徐辉祖,见过皇太孙。” 接着旁边那孩子也跟着跪拜下去道:“臣徐镔,拜见皇太孙”。

“我就说你家孩子伶俐得招人疼”,朱允炆正疑惑那还头发还半散着的孩子为何对着自己称臣,便听到朱元璋喝了一声:“你这傻子还不快把人扶起来,以后他陪你读书,时常一处,这老徐家的孩子惹恼了你可是打不过的。” 

朱允炆连忙将人扶了,隔着衣料被自己攥着的手臂虽然细瘦,却是软软的,放开的时候就被对方捏了袖子角。朱允炆心里一软,连忙把那手从袖子上捉下来握着。朱元璋看到这番情景伸手掐了掐那孩子的脸问道:“我还没问你,是哪个字。”


“回陛下,金部的镔字。”


朱允炆刚心说这个字倒是合徐大将军家的性子,便听朱元璋啧了一声,看起来对这个字颇有不满地问道:“哪年生人?”

“癸亥年,出生时祖父说临官之水随波逐流,怕日后没个长性,特从昙噩禅师处求的,取钢摧百炼镔的意思。“

听他这么说,朱元璋挠了挠自己脑门,“既然是你爷爷找昙噩禅师求的,那就罢了。把你安排好,朕和魏国公再去前面坐坐,我孙子长你六岁,跟着你允炆哥哥去见见那几个老学究吧!”说罢便和徐辉祖一并走了。


和朱元璋一起出去的徐辉祖,只在临出门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侧头又撇了这边一眼,便走得干脆利落,然而只那一眼,捏着朱允炆掌心的手就随着微妙地紧了一下。朱允炆心道,听爷爷话里的意思这就是住宫里连家也不是轻易回了,到底是小孩子,再乖觉也是年幼恋着家的时候。他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开口道:“你爹倒是心大的很,都不再跟你说上两句就这么走了。”自己说完就悔得想吧自己这舌头嚼烂了吞下去,这话别说安慰,倒像是雪上加霜地赶着往人刀口上撒盐。想起刚才朱元璋那句“徐家的孩子惹急了你可打不过”,多半自己爷爷和这孩子的爷爷一起长大,是实在吃过苦头的,心里连忙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希望他长大了别记得这遭才好。


“昨日跟我爹谈了一夜了,他气的够呛,估计现在气还没消呢,自然是懒得跟我说话的。”

声音还是软,只是语气冷冰冰得像入春都不会化的冰锥子,哪里还有半分前一刻乖顺的样子。

“皇太孙攥够了没有?攥够了就放开吧。”


“你说什么?”朱允炆这回真愣住了,愣得连对方手腕一扬把自己挣脱了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对面小小的身影已经自己揣了手藏在袖子里在身前搭着,朱允炆看着他这神态样子活像个而立之年的文臣,却偏偏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筋骨都未长开,身上脸上线条都是细润的圆,算上用一根玉簪束起来的发髻甚至都不到自己肩膀高。这让朱允炆觉得眼前的场景莫名有些好笑,没憋住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不喜欢进宫呆着,为何刚才在我爷爷那里装样?”

“被扣押进宫的人还能说愿意不愿意的么?”

他不笑还好,一笑对面的徐镔反而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眼下这情景虽然让朱允炆觉得诧异,然而徐镔虽然年幼,却依旧能看出来继承自父亲的面貌 —— 魏国公本在朝中就颇有英俊潇洒的美名,虽有着雷厉风行的治军手段,却偏因为外貌得了一个儒将的名头。面前的孩子许是又混合了母亲的特质,虽还未长成,也是能看出来相比于父亲更偏秀美了三分。这般模样的小娃现在松着身型立在院里花树下,就让这场景泄了半数的紧张气氛。


“我爹去年没来由被空留在陕西吹了一整年的沙子,人没回来倒是和曹国公靖海侯他们一起归了被赐的田产。前月娘才收到家书说爹和燕王一并擒了北元的降将回朝,这中间莫说家书,连个口信也没有。本想着风波平息了,结果爹一共在家待了三日就又接了旨意去浙江,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嘛...”徐镔冲着朱允炆眯了眯眼睛,“殿下该比我更清楚些。我不装小孩子乖觉,难道让当今圣上再疑我爹三分吗?”

“你不是装小孩子,你就是小孩子,“朱允炆抬手揉了一下面前的脑袋,对面的人手一挥碰到他的手腕却定了半秒,像是试探中确信了自己不会气恼,才指尖一施力将他的手掴下来。朱允炆倒是确实没生气,接着说道:“你现在告诉我,就不怕我向爷爷告发你?”

意外的,徐镔没有笑,反而立直了身子迈了一步仔细盯着他眼睛瞧了会儿才开口:“世人称颂皇太孙恭孝,守孝时心血熬尽险些陪着太子爷一并去了,但我如今看着皇太孙却是比先前精神还好些。若疑你是个大奸大恶之辈也就罢了,爹却只说你是如先太子那般仁慈之人。我爹脾气虽然直率,但是看人却极准。

“所以允炆哥哥”,

 朱允炆听到对方突然端出先前孩童的架子来,下一秒就被人栖到耳畔,小孩子的身量不够还需垫着些脚尖,只几个指间像个赌徒抓着骰盅一样扣着朱允文肩膀,他只觉得小小的气流像刀刃一样抚过脖子,就听到对方一字一顿地道:

“你想知道,是谁谋害了你爹,是、也、不、是。”说罢狠狠将他一推得倒退了三步,又如无事发生一般揣手站了回去。


朱允炆被人戳破了心思,冲着徐镔笑了一下就当是默认了:”走吧,我带你去文华殿,正学先生这会儿该是还偷闲在那儿自己看书呢。“他刚伸手想拽徐镔的手,突然想到刚才方才自己便是被甩开的,于是只能尴尴尬尬的自己收了回来。徐镔看他的样子只想乐,险些笑出来的当口就忍住了。一方面是天性如此,一方面即便是有刚刚那一遭,嘲笑当朝皇太孙到底是不敬,以后日日对着的主子,还是乖觉些好,便赶上去贴得近了些跟着走,虽没了先前刻意的乖巧,但是又是另一副和顺模样了。


“你说你昨儿晚上和你爹大吵一架?他现在还在生你气?”朱允炆有意带着徐镔熟悉一些宫内环境,又想着对方身量,除了绕了些路之外本就将脚步放的慢,没想到身边这半大孩子显然比自己还要悠闲些,想着去了文华殿还能和方孝孺喝口茶的估计也是不行了,干脆就边走边聊。

“是谈了一夜。”对方先认真纠正了他一句,“我爹本意是让大哥进来的,只是我哥读书虽好,却是个木头人。来了别说是替爹平反了,只怕一不小心连自己性命都要搭进来。”

朱允炆看着眼前的人倒是真不敢只把他当个半大孩子了,只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又奇道“于是你跟你爹自请了进宫?那他跟你气什么?有这般孝顺的儿子,换是我高兴还来不及。”

徐镔这回倒仰着脸看他笑了;“殿下只大我六岁,莫要占我口头便宜。我爹自小在家里头读书习武,样样都是兄弟姊妹表率,可是别说现在我几个叔叔被那些个世子捧得颇有才情的样子,我姑母都被称赞是女诸生,可我爹除了袭了爵位后例行公事派了两次备边,殿下可曾听过人称他有多高的文才吗?”

朱允炆仔细在脑内思索了一番,心理默默地道其实还有相貌出众这条,只没说出口,徐镔看他不答话便接着说:“爹自小便知道自己要袭爵,便觉得没这个必要了。他只跟我说公道自在人心,行得正,死也死得端正,谋只为国。我这些个心思当然瞒不了他,他骂我旁门左道非君子所为,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呢?你是不是觉得非君子所为?”

“子曰‘君子不器’,听闻皇太孙熟读儒家经书,又长我六岁,这论语当是比我更熟些。允炆哥哥可说是也不是?”他这会儿放松了心情,故意喊了一声哥哥扮小,算是回了刚刚朱允炆占的那句口头便宜,偏是半点也不甘落人下风的性子。

这样的人自己跑来宫里当人质,端的是能屈能伸,日后必是另一番景象,于朱允炆自己来说倒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刚才,是不想我爷爷改你的名字吗?说了那一通,堵得我爷爷半分余地都没有。”,要不是徐镔在他面前“原形毕露”,朱允炆也不会疑到他是故意为之,毕竟十岁大的孩子,谁能多想到这些。

“殿下可知道我爹原来叫什么?‘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我爹原是叫徐允恭,为着避你的讳才改的。”

想到魏国公被自己爷爷赐的名,算是明白对方为什么不乐意了,但是爷爷和皇家面子怎么说也得搏上一搏,只好嘿嘿一笑说道:“虽然浅显了些,到底是皇帝赐名,怎么说也是好的。”

“皇家的就是最好的喽?”朱允炆看见徐镔小小地撇了下嘴,到这会儿终于有了些年龄应有的样子,“国泰民安光宗耀祖,什么名字嘛....”抬头见文华殿就在眼前,见四下无人,他也不等朱允炆,自己一抬脚就往前走。

朱允炆看见前面那个快他两步的小身影一点没有等他的意思,只随着袖摆一荡丢了一句评论给他。


“难听死了。”


(二)


朱允炆赶忙往前追,只刚才慢悠悠的人此事倒窜得比一般人人还快些,刚下了文华门的台阶朱允炆就眼看着那身影就被旁边慌张钻出了几个太监宫女一把将徐镔拦了下来。

平日里这文华殿里不是经筵就是日讲,来的不是皇帝皇子便是太师太傅,最少也是个大学士,旁的人都是从礼办房的小门穿过,哪儿看见过十岁小孩子就随便往里走的?但看他衣裳虽素得没个装饰,但这皇宫又岂能随意进出 —— 宫人都在红墙内吃了这么多年的皇粮,自然个顶个的精明,想是这孩子必是个近臣将军的孩子,此时怕是走迷了道才跑来。一时间不拦不行,拦又怕真说错了话哪天得了怪罪,只能将他团围住。徐镔见着自己被拦了,连忙倒退了半步,站定才仰着脸小声说道:

“可....可是太孙哥哥...殿下....说我可以随意逛一逛....对不起。”

朱允炆赶上来的时候就听见他这句,语气听起来还委委屈屈的,只脚下差点没把自己绊一跤失了仪,腹诽着“我何时说过这个”,但是现在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看着宫人见到自己过来赶紧哗啦啦跪了一地,只当是真的犯了大错拦了不该拦的人,谁也不敢说话。

朱允炆叹了口气只上去揽过徐镔的肩膀,对着那一地的宫人道;“无妨,这是魏国公徐辉祖之子,日后便是我的伴读,你们...便称他为小徐大人罢。”说罢便只带着徐镔穿过文华殿往后面的文渊阁里面去了。


两人进来的时候果然是没能在里面看见方孝孺,只几本书夹着几张纸还放在案上,周围笔墨纸砚早被收拾妥当,看来这几本是特意嘱咐了留的。近看过去是「南藏」和一本「径山藏」,下面还有拓的宋本「赵城金藏」。

前一段朱允炆夜间时常梦着父亲立在自己床前,进了多少静心安神的汤药不见好,国医圣手戴元礼寻思着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皇上那儿不好交代,自己这名声只怕是要毁在朱允炆手里。早知他是心结不得解的缘故,干脆将一碗汤药当着依旧叹气的朱允炆的面泼出了窗,接着就把人从圣济殿拽去了文渊阁,也不问方孝孺的意思,自己拍拍手溜了。

被搅合了清闲的方孝孺倒是好脾气地拍着朱允炆的肩问道:“心纵精明,欲何姻缘取梦中物?”说罢便让他自己悟去。朱允炆听得是「楞严」中的一句,然而往日只知道“演若达多怖头狂走”[注1]的例子,本经却从未读过。当即差人将经书都翻找出来,本朝的几本便罢了,只宋本的「赵城金藏」极为难得,宫里藏的这部非但是全本的注释,还是交光大师批过旁注的。所以徐镔见到这本的时候当真是极惊喜的扑了上去,朱允炆未叫人进来伺候,便看着徐镔自顾自窝进了太师椅里面越看越入神。翻着翻着,一张笺子就落了出来,徐镔捡起来看了一会儿便扑哧一声笑了:

“殿下,我只当您这‘允文’二字是取得极妙的,现在看不过如此嘛。”说着就把字笺递了过来。

还未接过手,朱允炆便认得这是前几日自己写的笔记,只现在被人在一些地方有的圈了有的抹了,估计便是方孝孺明日欲给他讲,便先备注下。细看发现只那「圆满」的「满」字被着力圈了,旁边还打了顿点,正疑惑中,徐镔刚好伸手从纸背戳着那里说道:

“殿下居然将一切圆灭,直接解做一切圆满,莫非是个痴人?”

朱允炆虽然把徐镔早慧近妖的事情在这一路上默念了个遍,被这么一讲,又想起自己从见面到现在只被这鬼娃娃算计了,到底是被逼出了些不服气的火:“积功德,讲慈悲、行愿、破骄傲、精进、方便度众心,引到本觉真心、无二圆满,这满字在这里如何有错。”

“那是法华的解法自然没什么错,然而你所引的这里的‘无二圆满’的‘无二’是讲皆如一,平等也。如何平等?谓无明妄感,都已圆满寂灭,永不再生,是为平等。”

说着从案子后面绕出来突然把朱允炆手中的纸抽出来,说道:“你什么都放不下,便什么都做不满,何求圆满?”他仰着头,直看着朱允炆的眼,“所谓痴·人·说·梦,寤醒时人,说梦中事,为何?”

“父亲。”

说到此,朱允炆声音不由得弱了,然而对方更往前又逼了一步,定声加问道:

“欲何因缘取梦中物?”

朱允炆觉得他几乎受不住那灼灼的目光,喃喃地答:

“恐惧”

“梦本无因生,本无所有,为何恐惧?

“惧怕失去。”

“城中的演若达多,照镜看却疑自己失了头,因而惊得狂走,敢问殿下 —— 照的何镜,失了何头?”

有什么一直让自己惧怕的答案呼之欲出,朱允炆伸手把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遮住,

“....不要说了,够了....”

“陛下是头,那把椅子是镜。行刑那日为何怕到昏厥....您懂的。”

朱允炆情急之下松开手把徐镔推了开,他只觉得头脑中大作的声响又复回到了行刑那日,地下的血沿着高台顺下去的幔帐冲他爬过来。

他惧怕爷爷,又成不了父亲,他想逃开、又不想逃开,直至无路可逃。

挣扎摸索着寻到一物,想也没想便用力掼到地上,便听得‘啪’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门外响起一通慌乱的下跪请罪声,终于觉得脑中复又清明,才定睛一看发现是砸了平日一直用来喝茶的茶盅。

朱允炆一直是温和有礼的性子,比之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日里哪怕碰上下人有什么误了,一般也不计较,很多时候更是出言安慰,何曾遇到过这样的阵仗,正在这时有一人跑着来报说“魏国公刚差人送了过来小徐大人一些东西,请皇太孙示下。”

这一禀,倒真让气氛缓和了不少,朱允文自己揉了一会儿太阳穴,挥了挥手示意徐镔跟着宫人们去罢,待迈出门的时候徐镔回头看着他,咬着下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朱允炆虽然被他激得险些气昏过去,但是到底还是自己心魔妄念的因,于是安慰地笑了笑,说道:“你去罢,我去骑会儿马,晚些时候去看你。”


话分两边说,徐镔今儿闹了这一出,从闯文华殿再到把朱允炆气的甩茶盅都没被问罪,出来的时候反倒还被皇太孙安慰了两句,两个时辰的功夫谁不知道小徐大人是皇太孙看重的,御前司干脆把人安排在了撷芳殿后身的一处,还连着被褥窗帐连着起居用具一并换了好的,门口的下人都特挑了几个年纪不大又伶俐的使唤。徐镔知道自己今日虽然有意为之,到底是说得太过分了些,现在面前人来人往的,还得装着乖巧的样子姐姐哥哥的叫,就觉得乏累得很。正赶着这当口,尚衣局又专门派了些人来说叫小徐大人挑些合眼的料子好裁些衣裳,徐镔只觉得那中年的宫人面目慈祥得看着像原先自家府宅路口卖汤包的阿婆,被唠叨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揉着肚子喊饿喊困,待将人都谢走终于得了清净,总算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而看着茶却半响没喝,只想着刚在文渊阁被朱允炆砸在地上的那只茶盅,他拿准了朱允炆不会恶待自己,但是却没想到他发了那样大的火。今日这借题发挥是自己失了分寸,虽然探着朱允炆的底儿,但那人的样子当真苦痛得难受,这样自以为是的举动今后还是莫做了为妙。那样放在案子上日用的...希望别是什么心爱之物吧...想着想着难得心里有些慌张地失措。


却说另一边,朱允炆跑马吹了几圈冷风也冷静下来了,他虽然捏不准徐镔具体要做什么,却到底是明白今天这一下午是被人拿捏着在做样子。徐镔这孩子...朱允炆兀自摇了摇头,这样的人,能称为孩子吗?十岁的时候自己被父亲与爷爷的争吵吓得在母妃怀里哭做一团,如今十岁的徐镔却是立在面前,盯着自己的眼底问一句欲何因缘取梦中物。自己若是如徐镔这般,说不定能让父亲多些宽慰,爷爷...也少些疑虑吧。朱允炆望了望眼瞅着开始往下落的日头,便一拉缰绳回了宫。


等朱允炆来的时候夕阳刚斜落到慈庆宫的绿瓦檐上,宫人来问说小徐大人那边布好菜了,几个公主相仿规格,只比皇子减了一道菜并一份甜汤。朱允炆点点头算是允了,想这些东西那人也必是不在意,于是自己从架子上翻了茶拎在手中,叫宫人不必跟着,自己绕来了徐镔的住处。

他这回没被徐镔惊到,反而是被徐镔桌上堆得糕点零食吓了一跳,一个并不太大的圆桌被摆得满当当,仔细看的时候见着二珍糕、芸豆卷、松子百合酥等等之类,想着刚刚那句“减了一道甜汤”就边觉得好笑边又好奇发生了什么。抬眼见着徐镔正自己捏了块绿豆糕捧了本书看着吃,见着他进来,难得有些端正地把吃食书卷都放下,飞快地起身迎了过来。

“你这幅样子,我可是要疑的。”朱允炆笑着说,他实在是没说谎,虽然远非聪慧,但是到底不是个傻子。吃一堑长一智,以相识到现在的经验徐镔一旦乖顺,八成又是正盘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于是晃了晃手里的茶罐子说道:“我本想着宫人看你年纪小,“他瞟了一眼徐镔身后桌上的糕点,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会多送些零食甜点你不爱吃...现下配着茶也是好的。”随即把茶一放就准备拔脚开溜。

结果想刚转身就被轻轻捏住指尖。

“等....等一下。”徐镔深吸了一口气才抬头又看着他,“今日....是我不好,抱歉。”

听他这句抱歉,朱允炆只觉得被人在心口拿着梅花针的小锤儿敲了一下,“我是穷露他方,你说的没错,我姓朱,这辈子要栽在三因三缘里面不得好死的。你这番年纪便如此清明,解决了这些事情早些离了我们这些人比较好。”[注2]

他伸手拍了拍徐镔的肩膀,想自己十岁的时候,或者其他皇子十岁的时候,除非先天有疾,哪个不是壮圆得像个牛犊,如何像面前的人这样细瘦,魏国公家的孩子必不是因为被苛待,只是这样心思重的....不知道是福还是祸,“若是一切顺利,我登基,便许你自己选,可不必入朝为官。”

他看了看桌上的糕点,便拿了一碟子说道:“走,我们去院子里喝茶,这山药凉糕配茶甚好的,你也尝尝。”

转过身只听得身后的人说:“徐镔有一事相求,若是半月内陛下召殿下私下相谈,若是与我爹相关....能否借殿下的口问一句....前一年在陕西到底发生何事。”

说着已是跪了下去。

朱允炆听他这么说,心下一转便明白着一日的做作是为何,质子入宫伴读,若是自己对他太好,爷爷必是要提点一番。只是...

“如果我记得不错,当日与你爹同去的是九江先生,如说起如今的关系,你为何不去打他的主意?明日见了你就知道,身为太子太傅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是个颇好的人,跟你家是也有匪浅的交情。”

朱允炆口中的九江先生,便是曹国公李景隆,真要论起来,他父亲李文忠还曾是徐达手下的副将,只是李文忠得子早,年纪上就要比徐辉祖长许多了。

徐镔轻道,“我这话说了不中听,怕是要先请殿下恕罪的。”

朱允炆左右看了看宫人打的灯笼都只在二门外,便开口道:“你说罢,你敬不敬的话这一日都说着许多了,此时怎么突然胆小起来。”

“做君子,当为不当为在人心;做臣子,对错却都要凭君主如何想了。”说着起身一抱手复又拜了下去;“望殿下成全。”

朱允文心道,这还当真是大不敬,回身看到哪个伏跪在地上小小一团的身影,未束的发落到脸侧,从衣领下面露出一截崩得紧紧的后颈,鬼使神差地,他张口问道

“我只问你一句,你就没想过,我有一日也会坐在哪把椅子上,你…还会这样跟我说话吗。”


这徐镔倒是真的愣住了,若是非此刻此人,他定是会回一套君臣人子的大道理去的,但是朱允炆现在如此发问,竟是有一半未当他自己是大明的储君,一时间竟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

看他垂着眼不说话,朱允炆倒是开心了,闹腾了一整日直到现在他才将了这孩子一军,瞬间觉得也不亏了,自己上去把还跪着的徐镔扶了起来:“你会犹豫,就说明到时你还可能会认得今日的朱允炆。起来罢,日后若没有旁人就不必跪了。”

“乞食驰走,珠不曾失。”徐滨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殿下说自己穷露他方,然穷露他方、乞食驰走者衣中系如意珠,非外得,所愿从心,致大富饶。殿下若到时能记得,徐镔便如今朝。”

朱允炆看着徐镔眼底映着一轮光,正如海中心捧着的月,碎一碎又合拢,只觉得此刻更比白天见耀目些,

“好。”他听见自己答到。


[注1]演若达多怖头狂走:演若达多意译为祠授,因为他的父母祈祷于神祠而生,故以此为名。他一日对镜看自己,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清晰可见,却反过来责怪自己的头看不见眉目,疑自己的头是妖怪,因而发疯狂走。

[注2]三因三缘:三因为法执、虚妄、分别心;三缘为杀、盗、淫。

[注3]最后的对话来自楞严经卷四:譬如有人,于自衣中系如意珠,不自觉知,穷露他方,乞食驰走。虽实贫穷,珠不曾失;忽有智者指示其珠,所愿从心,致大饶富,方悟神珠非从外得。


(三)


不出徐镔意料的,朱元璋只在某天日讲过后,才单独召了一次朱允炆进过休息的九五斋,老皇帝到底是年纪大了,日讲需从一早就在东房对着神龛三拜一扣,待坐在殿后川堂的时间长些,脸上就显出些疲惫的意思,直到最后那句例行公事的“先生每吃酒饭”都显得虚了。

他这会儿自己在荐香亭的小栏杆上面靠着等朱允炆出来,讲经的内容都是撰好的,不外乎诗、书、春秋之类,坐下面的却还需讲一句复述一句,现下只觉得口干舌燥。但是他却不想回去喝茶等着,虽知道多半是没结果,却还是存了‘万一’的心。

今日特意穿了身宝蓝的贴里,金银鸾鸟衔花的绣样密匝匝地从云肩蔓延到袖口,膝襕上又是一圈四骑狩猎。徐镔样貌本就生得极好,这浮夸衣服穿在身上,一日里平白受了多少侧目议论。他自己平时多穿些单色暗纹,样式也是直身偏多,这衣服是朱允炆说他年纪轻轻成天穿得像个老头子会被外人说皇太孙克扣伴读,硬拉着量了尺寸,两人都又有心做戏,搞得衣服裁好送过来一展,只觉得浮夸得有些可笑,于是对着笑了一阵就压在箱子里面不提,今日是特意拿出来穿着做样子。等朱允炆转进来的时候,就隔着一树刚开的合欢看见他正无聊地揪着袖口的绣样,听见动静便抬头冲他笑,朱允炆默默在脑子里面念了一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才冲他摇了摇头。徐镔自己倒是没什么失落,只留了一句“白瞎我这半日的造作”就自己回房更衣去了。

而出乎朱允炆意料的,徐镔没能见到自己口中“是个颇好的人”的李景隆,他佩平羌将军印被派去镇守甘肃。月余后陕西报闹马匪,然而等兵部再收到折子的时候,只说李景隆自请去将马匪平了。结果自然是龙心大悦,朱元璋便下旨让曹国公接了西属卫的军马,

而这批军马,偏偏就是徐辉祖之前在陕西整饬的那批。

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两人正习字,习字一事本不难,只是徐镔每天要横平竖直的装样掩盖早成的书体,自然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那日黄子澄人未到声先至的时候,朱允炆正饶有兴致地看徐镔因为自己较劲蹙得颇紧的眉尖,便听见一叠声的

“哎,九江那个老家伙这回可是乐得自在,跑去陕西训兵马不回来了!”黄子澄说着自己倒了一碗茶两口就喝干了,接着道,“他可威风!信里还显摆,说自己围而不打,兵不血刃,还直接缴了那批马匪不少的马,还分给了肃王庆王,可是厉害呢。”说罢便拍着朱允炆的肩,“你这师傅,是要当大将军了。”

正说笑着,就听见对面“啪”地清脆一响,却居然是方孝孺抽了戒尺对着徐镔的手腕就敲了下去:“你瞧瞧你,心浮气躁,写得什么,撕了重写。”

要说方孝孺,平生之好不外乎读书讲学,看着端庄严肃的一个人,论起学来时而就连吃喝都忘了。对朱允炆他自然是喜爱的,但凡碰上疑虑从来引经据典倾囊相授,然而一则到底是皇储,二来相识稍晚,总是比之李景隆黄子澄这些看着皇太孙长大的远那么一层。这回碰见徐镔,倒是生出些相逢恨晚乃至莫逆之交的意思来,初见那日时候命以「孟子·尽心」做文,徐镔末两句“政亦有声,法度修而舆诵作,是即政之仁声也;教亦有声,耕凿泯于康谣兴,是即教之仁声也。”只看得方孝孺连胡子都比往日更精神些,朱允炆知道这回是落了地,却没想到先生转身就让他把徐镔出题那两句“举仁而被之于政,斯为善政;洽之于教,斯为善教”抄了十遍才罢休。这些日子一个愿讲,一个善听,自然爱往一处凑,平日里疼还来不及何曾想过打。此时就看见徐镔笔被打掉了,墨在纸面上糊黑了一片,出来跪了方孝孺只说是昨日着了风,早点也没进两口,觉得头疼脑热,便要告假。方孝孺明知道他是装的,但是看他实在是心不在焉,便只道“罢了罢了”,又叮嘱了两句就让他回去休息。


朱允炆跑过来找他吃中饭的时候徐镔正捧着一卷书自己窝在软榻上面,今日他穿了件广袖,搭在几上就顺着垂下了软榻的边沿,见着朱允炆进来只抬眼看了一眼,意思是“你来了,知道了”,就继续去看手中那卷书。朱允炆知道他是因着李景隆接手了他爹整饬的队伍心里不爽,倒是也不计较。只让宫人布了菜便上去推了推他肩膀,

“起来,吃饭罢,早间明明进的莲子薏米白粥,还多吃了些小菜,也不知道吃到那里去了。”

徐镔将书放下,就看见书页上已经凹下去一个指印子,显然是这一页许久没翻过了,便又揶揄道“你自己跑出来偷闲,留我陪着人打哈哈,早知如此不如也去挨一记戒尺才好。”

“哪有人明明高兴,却跑去自找打的?”口中顶了一句,倒是给朱允炆布了汤才坐下。

朱允炆心道这人到这时居然记得自己是个主子,于是舀了些炒的莲藕丁给他,“这又到了吃藕的季节,这会儿还嫩的,你尝尝,倒是败火再好不过的。”

“殿下当是魏国公府连个藕都吃不到了么?倒是也还没到那个时节呢,不如存起来日后再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不着急,总有赏的时候。

朱允炆被他刺了这么一句心下不爽,但是也安慰道:“何至于此了,虽然西军的兵马是大事,可是海防也是大事,你没来由得气些什么?好好吃饭。”

“没来由?”

只看得徐镔一下子把筷子摁在了碗上,纯银镂纹的筷子在瓷碗边上磕得清脆,“殿下是真忘了,还是刻意不提?前番是谁去和我爹一起去的陕西,其中又是谁跟着先太子回的南京。要说私心,西军的兵权早跟我爹没干系了。论公心,殿下难道就一点不怀疑?且不说先太子爷病重得蹊跷,就单论他因近逼同这一点,我要是有身份参他一本,殿下当没有人附和的吗?”

“你扣得好大的帽子!”

朱允炆狠狠拍了下桌子,“九江先生向来深得爷爷和我爹赏识,论文,颇有赞誉,论武,亦是武将出身,对兵法颇有研究……………”

“颇有研究?说剿马匪,马匪哪来的多到分的马。”徐镔出口断了朱允炆的话头,“我看他是为了要朝廷扩充军饷故意而为之。剿匪就用着并不血刃的名头,莫不是今后要以天下子之命圆一个义战的名声么?”

“住口!你………………”朱允炆指着他半天突然明白过来“你说为了你爹,为了陕西之事想要个真相,其实你早就疑着九江先生是不是。好…我文章没你做的好,但你连先生面都没见过岂能如此揣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见了你便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了,连我爷爷都要赞一句举止雍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

“我现在不趁着童言无忌多放肆两句,以后怕还真没机会了呢。”徐镔一扭脸干脆不看他了。


两个人一场架吵得不欢而散,接连着半月除了上课复课竟是没再私下相谈过,只那日午膳过后习射箭远远看见那人一身短打,略宽的腰带上缀着钉了些碎的玉石珠子,倒更能看出是武将家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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